“阿婆,我是阿强。爸爸在台湾40多年都没见到你,如今他也在天上了,你们母子也算团圆了。”清明前夕,梅州兴宁的龙身建山上,台胞陈正强将祖母坟前的香烛点亮,替已故的父亲诉说着海峡另一边来不及道出的深情。
一湾浅浅的海峡,承载着跨越时空的惦念。17年前,为唤醒病重的父亲,陈正强踏上从台北到梅州的寻亲之旅,替年少离家的父亲圆了“归乡梦”。17年后,他再次返乡祭祖,在祖辈、父辈生活过的土地,那些几十年前的故事,随着一封封沉睡的家书,再度被唤醒。
日记本中藏着的祖辈革命史与归乡路
3月24日上午8点的广州火车站,陈正强乘上最早一班从广州至梅州的绿皮火车,踏上清明返乡祭祖的旅途。
绿皮火车走走停停,陈正强手中的相机却一直没停。车站的站牌、路边的高楼,沿途的路标,每个旅途的细节都可以成为陈正强给远在台湾的母亲分享的精彩片段。“妈妈今年88岁了,不能跟我一起过来,所以我要一路跟她分享,告诉她这些都是你‘男朋友’年轻时曾经走过的路。”当打开陈正强与母亲的聊天记录,满是母亲拨来的通话申请,“爸爸不在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就爱想东想西,所以我要一路陪着她,就好像她在跟着我一起走一样。”陈正强说。
陈正强为母亲拍摄沿途的风景。
说起母亲的“男朋友”——陈正强的父亲,故事似乎从这里便开始了。2007年,陈正强父亲因脑部手术失去意识,思维退化至儿时水平。医生告诉陈正强及家人,需要寻找一些父亲儿时的记忆以唤醒父亲。于是,陈正强与哥哥便开始在父亲的抽屉中翻找他的日记与信件,试图找到一些他曾经生活过的线索与痕迹。
泛黄的日记本中,一页页,记录着父亲用心过着的每一个日子,流露在笔尖的真情,温润又质朴。“与女朋友的第一次见面”“大儿子的降生”“小儿子要出国留学了”……几十年来的人生旅途,碎片般散落在这本小小的日记本中,拾起一片,一段温暖的记忆便一幕幕展开。
陈正强一家的合影。
一张标有“祖父”的照片引起两人的注意。“父亲的祖父,应该就是我们的曾祖父,他的照片旁写有他的生平,这些父亲从未对我们讲过。”生于1864年,曾是清末秀才,在上世纪初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回国后加入同盟会。曾祖父在梅州兴宁居住期间还曾投资兴水公路建设,为兴宁的公办教育做了不少的贡献……从日记本中记录的文字,陈正强才得以知道,原来自己一家竟是革命后代。
陈正强父亲日记中祖父的相片。
“父亲是个文人,话不多,对于如何为人处世,他从不跟我们讲大道理,但我们都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很有家国情怀的人。”想起从小父亲对自己耳濡目染的教导,对陈正强来说,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答。原来,父亲身上流淌着的那些良善的追求与真挚的情怀正是血脉基因与家风家训的沿袭,那些父亲未曾说出口的故事与家族史,更让陈正强对大陆充满向往。
日记本之外,一封来自大陆的信件则确切地指向了悠远的故乡。打开信封,几张印有陈正强祖母陵墓的照片映入眼帘,配套的还有一封手写信,落款是的名字为“忠汉”,地址为“梅州兴宁汽车站”。祖母陵墓的修缮一直是父亲念兹在兹的大事,陈正强意识到,这封指向“兴宁汽车站”的信件,似乎就是他们要找寻的答案。
跨越700公里的寻亲之旅
2007年,陈正强跟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正式从台湾踏上了回到梅州寻根的道路,而他的目的地,便是信封上写着的“兴宁汽车站”。
从台湾到香港,再从深圳到梅州,几天辗转,本以为会在汽车站顺理成章地找到信封上落款的那个人,然而到了现场,“线索却一下子又断了”。陈正强回忆道,2007年信封上落款的堂兄“忠汉”,已经从汽车站退休十几年了,他或许回了老家,或许去了广州、东莞,这些都不得而知。
“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告诉她这里寻亲的情况,她叫我找不到就回台湾。”陈正强说。正当准备放弃之时,也是在这间汽车站,陈正强找到了第二个“寻亲的线索”——当他提起是否有陈氏的祖坟或祖宅时,汽车站的几位老者指引他,陈氏老宅就在不远处的明代古城墙内。
陈家老宅。
顺着这条线索,陈正强找到父亲儿时曾经生活过的巷道。在窄窄的巷道中行走,陈正强回忆道,每户门第似乎还保留着上世纪的岁月感,好像每一眼都能瞥见曾经的故事。正当陈正强打算一间一间叩门询问的时候,一件戏剧性的事却发生了。“我当时在找那间屋子,结果巷子里突然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从背后喊住我,用客家话把我叫作我父亲的名字‘滋麟哥’,我问他您怎么认识我父亲,他告诉我,我的后脑勺与父亲很像。”陈正强回忆道。
这场微妙的偶遇如同祖先在冥冥之中的指引,更坚定了陈正强寻根的决心。在询问后,他从老者口中得知,原来陈家的祖坟被安在了兴宁坪洋镇,也正是在坪洋镇,陈正强终于找到了奶奶的陵墓与信件中落款的“忠汉”。
意外找到上世纪90年代父亲的亲笔信
2024年的清明节,再度来到坪洋镇堂兄陈忠汉的家,曾经小小的自建房变成了二层小楼,屋子更大了,“忠汉”的白发似乎也多了些。
“你爸爸这个人正直、老实,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回来寻亲,不会这么惦记你奶奶。”陈正强来得突然,陈忠汉也显得有些激动,热情地为陈正强剥开又大又亮的梅州柚子。原来,在梅州生活的这些年,陈忠汉的父亲也时常对他提起,自己远在台湾的那位弟弟。“他们俩小的时候,经常把屋顶上的瓦片拿下来玩‘拍石片’,就是在河边看谁的瓦片能在水面上飞得更远。”陈忠汉告诉陈正强,如今陈正强走过的漫漫寻根路,父亲陈滋麟也曾走过一遍,好不容易找到了母亲,却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于是便写信拜托陈忠汉替自己的母亲修建陵墓。
陈正强与堂兄陈忠汉。
“我是在爸爸抽屉里找到你写的那封带有奶奶陵墓的信的,那他当时有没有给你回过信?”陈正强问道。没想到,陈忠汉听罢便起身从自己的边柜中翻出了一沓又一沓泛黄的信件,每封信的落款正是陈正强的父亲。
1995年、1998年、1996年、2000年……有些纸张已经泛黄,但父亲清秀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十几年过去,再度看见父亲的笔迹,陈正强感触万分。信中父亲认真书写着去往台湾的这些年发生的点点滴滴,“1950年因地政局的工作被迫从海南去往台湾”“在台湾读了国际贸易专业”“开公司吃了不少亏”……更提到从小祖母对父亲的教导——“一切都要靠自己”。牢记这句话,对父亲来说“不管是读书还是做事都很有用”,父亲同样也用这样的理念来教育下一代。当那些温暖朴实的笔触浮现眼帘,父亲的声音似乎又在陈正强的耳畔响起,一字一句都让陈正强无比亲切。
陈正强查看父亲的信件。
“终于找到了!”——信件中还有这样一封让陈正强惊喜不已,信上详细书写着陈正强父亲以及全家人的生辰,是陈正强的父亲寄回给陈忠汉为墓碑上刻字所用。“我妈妈一直想知道父亲是哪一年生的,我父亲一直告诉我妈妈说他比她大六岁,妈妈一直有所怀疑。”陈正强介绍道,在客家的习俗中,夫妻岁数相差三岁、六岁、九岁的就容易吵架拌嘴,父亲的突然离世对母亲来说似乎是一种不告而别的“赌气”,并就此成了母亲的心结。
“从这封信上来看,父亲应该是1929年生,比她大八岁,并不是六岁。”说罢,陈正强便激动地拨通母亲的电话,开心地告诉母亲:“你老公比你大八岁,他是深爱你的。”
陈正强的父亲与母亲。
“父亲和我会有相同的选择”
再度登上龙身建山,陡峭的山坡上,烈日刺眼,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几乎湿透了。陈正强与亲戚们一同将祖坟中的尘土清理干净,于每座坟前各倒了三杯白酒与三杯饮料,再认真摆好祭品,便开始了清明正式的祭祖。
在祖母的坟前许下愿望后,陈正强便掏出口袋中的两枚硬币向上抛起,两枚硬币正好以一正一反的样式落地。陈正强介绍道,这是台湾的习俗,叫“掷圣杯”,因为没有带圣杯,便用硬币来代替,若掷出一正一反则表示祖先听见了自己的心声。
“家和万事兴,国和民族旺。”——陈正强在许愿后总以这样两句话作为收尾。对于他来说,每个人的幸福都离不开国与家的和谐与融洽,而自己也正以自己的方式,为实现这些愿望,做着小小的努力。
陈正强在祖母坟前祭拜。
据陈正强介绍,在回到家乡梅州后,他正计划将自己研究的科技成果——“植物蛋白”带回家乡,助力家乡。作为“柚子之乡”,梅州盛产柚子,却一直面临着因为运输保鲜困难而无法批量销售至省外的问题。而陈正强所研究的“植物蛋白”便是一种天然资源中的活性抑菌物质,能够减缓食物变质,还能够让食品更加安全。在“植物蛋白”助力下,梅州柚子便可以在不添加防腐剂的情况下,保鲜至一个月。
作为留美的生物医学博士,陈正强毅然决定在几年前离开美国来到大陆发展。回到大陆,一切从头开始,陈正强也曾面临过很多质疑。“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想留在美国,我告诉他们,也许每个人的道路在血脉基因中都是被写好的,我确定父亲一定也会和我有着相同的选择。”陈正强说。